整整封存了三年的文章，或許是希望人事全非之後，我們都可以笑著回想從前，有人說，分開後，需要的就是風度而不是聯絡，然而那段日子彷彿像是末日前的救贖一般，熱誠卻又無效的一場掙扎。我是這麼清楚地知道就只能這樣同行一段，還要往後不聯絡那是太強己所難。
其實已經過去很久了，覆蓋其上的角質疤痕也不知幾層了，卻沒想到裡頭還是有瘀積的血。
也許當初真的是什麼都沒做的轉身就走，大哭大鬧也好，挽留談判也好，我什麼也沒說，竟然只是寄了信說：謝謝你，不用不好意思。
要說什麼呢？要傾倒出多少的傷心，多拼命地說不要分手，才能留住你呢？為什麼會需要到這樣呢？如果真的相愛？我太驕傲，驕傲到一公分都低不了頭。
你說，可是這樣一點都不誠實，最後的結果是對方和妳都白白受苦，對方絕對不希望妳是偷偷回家一個人哭，見了面又假裝若無其事。真的嗎？你曾經因為那樣而受苦嗎？我不敢相信。當時什麼都還可以揮霍，而如今你在車上靜靜靠向我，我只能輕輕轉頭。
當你沉默了很久說，大概是因為自己愛逞強，我不知道該流淚還是該開心，開心的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對你的意義是什麼，流淚的原因是我完全地理解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並且走下去。我開著玩笑：你欠我太多了吧，你竟然認真地說，光是好好的擁抱都不夠，希望有一天可以還妳。
也許再年輕一點，我就會掉下淚來。
20030920
很久以前，久到我幾乎一句台語都聽不懂，久到我還會和母親一起坐計程車的那個年紀，有一次車上的電台放了葉樹茵的歌，那是一個盛大的雨天，不知為什麼我們得孤寂地趕赴一場喜宴。
歌詞說實在什麼也不清楚，但聲音很溫婉，她淡淡地唱著，像是電視劇中主角看著信，旁白卻在廣播心聲的感覺。我只記得歌裡有「曉攝相／真少攝相…」這些與客語相似的字句，一直很想知道中間那一大段聽不懂的在說什麼，曉攝相的人通常都是會上癮的，就算年紀那麼小我也懂，每次家族旅行總是得乖乖當某些大人的活動佈景，她卻很少拍照片，那是為什麼呢？
封住的信箋要是捲起了一小角，任誰都想多看一點。但這個故事的內容我在多年以後才看見，當時惘然當‧時‧惘‧然。
當照片默默地住在櫃子角落時，它們根本不會有任何存在感，尤其是在一個充斥著大量紙片與塑膠夾、書本以各種姿態倚門的房間裡，就算是嗜玩那種找找看比對遊戲的高手也很難解決「找出房間中所有的照片」這種題目。一直逃避去幫它們做戶口普查，最簡單的理由就是因為懶惰怕煩，事實上潛意識裡我一定在害怕，害怕那是一個潘朵拉之盒，秘密超級感光，一直待在照片裡又沒擦防曬油，只要不打開，它們會永遠漂亮，打開來看的話秘密會黑黑黑到看不見……那我會不會不見呢？
最近不知是厭煩了這種寬以待己的解釋，還是為了什麼理由，我終於請出在房間各處開個體戶的照片們，一地排開，懷著朝聖的心情像是在做淨山運動，一路拾過大大小小的山溝與石階，有時被家教不嚴的一頭捲毛給纏住，要不就被中了充氣咒的臉頰小腹與大腿給擠得齜牙咧嘴，人總是有一個時期在回憶時簡直像看恐怖片一樣天人交戰。捲髮，直髮，長髮，短髮……當小女生開始喜歡打扮想要減肥的國中年紀，我從來沒想過喜歡誰誰誰，倒是每天都覺得吃不飽，回家跟母親抱怨她都不煮好吃的東西，性的渴望被食物的欲求擊倒，想起來八成也得歸因於臉上那兩顆吃穿不愁的吃福痣吧。
我曾經有過最明確的夢想就是，我要做一個俊俏的女生，不是美麗，我只願意是俊俏的女生。這個夢想在進高中那一年被我收起來了，因為我終於徹徹底底地覺察到一項事實：俊俏的女生胸部都不會超過B，而臀圍也不會超過35，就算我在穿衣鏡前每日每日不斷掐壓著我的髖骨，仍舊得悲傷地承認到了這個年紀是沒辦法睡一睡就變成小屁股的秀逸少年的，更不公的是，她們的短髮都又直又順。
轉型需要時間，高中三年有過的照片連貼冷氣孔都不夠，剛剛找到一張高一校慶當啦啦隊頭髮短到耳上的照片真是令人發噱，我那麼努力地想要帥氣卻看起來像是因為頭髮燙失敗而乾脆剪短的我媽。直到高三聯考完，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發現自己瘦到小腹不只是平的還整個凹陷下去，我跳起來大叫，像貓追尾巴一樣對著鏡子轉了幾十圈，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麼一天，雖然那只維持了大學生活最初的八分之一時光，仍然是距離夢想最近的一刻，彷彿人類登陸月球一樣的值得紀念。但不管是永遠煮不成清湯掛麵的米粉頭，還是體脂肪28%（天啊我是油水做成的女人）的那個自己，都擁有不經世事的絕對優勢，原來我也曾經勇敢地（從我的角度）或任性地（從對方的角度）做過決定，可以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就算被傷害了咒罵兩句就算了，傷害了別人攤攤手我也不能讓一切重來，直到那年夏天，那些穿越海峽後就消失無蹤的歌聲，從此我不能忍受一丁點不及。
聽說你會走吧，聽你說要走，你要走了，你走了。這是今年夏天你在我生活裡留下的軌跡形式。因為城市的九月鮮明且俐落，風生雲起，在高溫下熱衰竭的顏色又再度清醒，在最後一道刻痕前我要記住你。
三點四十，流光流不來，單車飄來了你。瘦多了，原來愛情到底可以顛沛匱乏從來自給自足的人，不再戴眼鏡的臉感覺深刻起來，拿過相機想要拍點什麼，可能有些故意，也可能是球打得兇了，手慌了慌，重拍了好幾張。前一秒鐘的人生馬上就可以定格現形，我突然有種回憶被廉價製造的失落感，流行性健忘症是被科技寵出來的，那個曉攝相卻又低低唱著真少攝相的女孩，一定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模樣變成俊朗的人了，但我的相簿裡只有穿七分褲，灰色的T恤，戴著眼鏡的你，在耳邊軟軟地說：嗯。
收到一張CD，封面是純白的雪地裡一對情侶牽著手的背影，他們穿著冰刀輕盈地滑著（是你們嗎？我自顧自地想像著）。有個好笑的名字叫烏龍歌集，因為是Suntory烏龍茶的CM歌曲集，真的很像是你會送的東西，亂七八糟但是又妙到好處。還沒有開始聽，雖然你並沒如我幻想的交代什麼等你上飛機之後才可以聽之類的話，但音樂和照片一樣危險，完全不能預期它們會將你揉捏成什麼形狀，得三思而後行。CD與愛情的溫暖故事同學已經寫過了，因為離不開回憶，所以她暗自拍著胸口說幸好愛情還在，不用管離不離開。該不該留一個位子給你呢？愛情走了快要兩打月圓那麼遠，今天之後我們的距離，要再收集幾張嫦娥劇照才能兌現呢？太遠了，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明明你就當下得不得了，我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從前看著以後，就算盡力伸長手指也沒辦法搆著飄起的衣角，即使我把車騎得飛快，你說能不要就不要停，紅燈那就轉彎，一個燈兩個燈三個燈……，綠小人開始奔跑，穿過高山越過小溪，誰，誰能來告訴我愛情的邊界在哪裡。
每當走過夜裡的金色森林時，柳樹仍然一再地拂過我的髮梢，月亮路燈仍然偷偷下來滿公園繞，音樂台後方的草地仍然很好躺平，天空還是這麼近，伸手就能感覺到星星冰涼的溫度，雲從指間逃跑。之後我好像沒有去過擎天崗了，但是青草與牛糞的鮮腥味兒只要一想起就好像聞得到，那對當時還在一起的小情侶陷入五里霧中親親嘴拉拉手，我們相對無語只好配合他們掩耳盜鈴，你伸手怕我在泥濘裡難走，我沒有握住，體貼那麼無謂，只是逼得我繼續泥足深陷。日曆瘦來胖去，照片裡的我也依然瘦來胖去，你說過你的體重都不變化的，理所當然的語氣曾經讓我暗暗慍怒了一會，搞什麼我喝水都會胖何況那時不停灌著思念與忐忑呢。
據說我變得陽剛氣十足，當然有可能是把外表不能達成的夢想內化成行為，不過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曾經溫煦羞赧的心被棄養在炎日狂風下太久了，所有的水份都流失殆盡，剩下的只有稜角乾硬的語氣與身形，沒辦法再去熨貼誰的心靈，誰想要靠近也只能得到竭澤而漁的不堪。想起來那個六月，向日葵在陰天裡仍然喧鬧，就算日光隱形她們也甘願痴痴守望，你的單眼相機在注視，一低頭的淺笑，扭著衣角，我想那是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羞怯的樣子，此後它就在月亮的陰影下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輪廓。我的腦袋裡一直有你沒辦法喜歡的東西，大概是習慣完整平順的一根神經，而你從來就沒有那種構造。不去整理照片，是為了要忘記自己與你那麼的不同，就算我刻意要去追隨、去泯滅、去忽略都沒有用，就像照片讓過往無所遁形一樣，事實只能如此。
他們說要幫我們兩個照一張，好啊好啊，我靠近你的肩膀，你碰觸我的頭髮，一二三擠眉弄眼快門按下。這個反應式永遠不可逆了，我不想要做聊勝於無的努力，但我的確想要再次抱住你，確認溫度一樣的緊緊不放，想跟你要一張只屬於我的底片，一輩子隨時想要加洗都行。轉瞬，一個使用誇飾法的時間副詞，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一點都沒有誇飾，就算一輩子也覺得是眨眼，怎樣都不夠，幸福的餘額一直都是赤字，所以擁有幾十張CD、幾百張相片大概也跟現在手邊有的你給我的五片CD、半本相簿沒有差別，好像也應該為此慶幸，因為真正走過的路其實只有半個夏天半個秋天，我們再也再也不能一起變老，從此從此天一方，或許當天空不再那麼藍而透明，而我開始被書本與未來研磨時，日子的渣滓便會堵住記憶的濾紙，你的味道就悄悄地蒸發了，一滴也不會滲下。
我要了你們的合照，因為我開著玩笑說那真像7-11拍的坐火車遊花東海岸的廣告DM，只是台灣不下雪，而你們一身毛衣絨帽。她看著窗外的眼睛，又寂寞又渴望，我想寒地真的才適合互相取暖的你們。就像這半年來你反覆預習的一樣，去擔當生活的真實重量，你的，還有她的。不只是在電腦這一端注視著她跳動的符號，不只是各自吞著百憂解的陪伴，抱緊她吧。四季分明的島嶼冬天有雪而春天有櫻花，雪融的時候，櫻花開得就像粉紅的雪在燒，然後落下，層層溫柔地包住世界的醜惡和缺陷……，答應我可以活下去就不要半途離席，答應我你其實記得很多，就算你要說謊我也不在乎。
其實當年錯過的歌詞已經找到也看得懂了，只是我不曾再拿來聽，有些事情一次就很好。也許水晶的脈在歲月的震盪中會漸漸斷盡，我不再像當年你說的那樣澄澈透明，不再噘嘴挑眉，瞪圓小小的眼睛在照片裡做怪表情，變成了平平凡凡，路上相逢你連假裝都不必是根本認不出的歐巴桑，相簿裡只有小孩吃喝拉撒一張飛過一張……，我只祈求，生命中那個天真柔軟的少女能夠永遠停留在你的鏡頭裡，無論相片再少，記憶多長。
曉攝相 但是你在阮的記憶中 有一種春天的笑容
真少攝相 但是在阮的記憶中 有一本我甲你的相簿
因為阮不時甲伊提出來欣賞 這堆相干若新的同款
因為阮不時加添阮對伊的感想 這堆相常常有新的面容
真少攝相 但是在阮的記憶中 有一本我甲你的相簿
分開這多年 才來相見 你講阮變很多 乎你想未起阮當初的模樣
阮只是靜靜來看著你 將你攝在阮的心肝裡底
真少攝相 但是你在阮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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