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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ture

有一段時間,我習慣深夜聽廣播,近得彷彿咬著你耳朵的低語,填補了無可躲避寂寞的深夜時分,當只有蜷曲起來才能壓縮空虛的胸口時,任何一點聲音都是浮木般的溫暖。

後來,我不再聽廣播了,在每次放任自己睡去前,暗暗想著:再聽一次德弗乍克的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好嗎?還是悲慘世界組曲呢?

嘿,這兩個倒是充滿了可笑的矛盾,孤意與深情的選擇噢。

也沒什麼好猶豫的,都聽就是。
一意孤行是拿什麼來行的?用整個人整個心靈整個生命呀,義無反顧的十六到十八,矛盾可不也是一種難以自拔。
  
音碟的軌都開始模糊了,那些人那些感覺那些眼淚那些畫面是不是也要沒了呢?我發誓要死心蹋地的聽著,我發誓要死心蹋地的聽著,其實也不為什麼,大概只是想在夢裡也溫習某些生命罷。  





貴陽街的落日你有沒有看過?那是台北城裡的絕妙景色。夏日傍晚,當綠蝗蟲們潮水般散去,軍樂隊也鏗鏘有力的為國旗奏完安眠曲,等在憲兵崗哨旁準備過街時,暮色點燃了整個博愛特區。總是錯覺空氣凝了那麼一秒,紅綠燈暫停,哨子、車聲消音,這世界裡,只有夕陽靜靜地將時間燒成餘燼,第二樂章嘆息,雪落無聲,重慶森林裡成把的葉子凋零,遲出largo 深深淺淺的行跡。

也許葉子們都在呼喊自由,植物園的蓮花在江南彼岸靜靜的開落,一野綠意向假裝環保的你靜靜的招手,另一頭,已成木乃伊的書冊,在重慶南路的重重金字塔裡,等待有人橫越沙漠,賜與它奧塞利斯的恩寵。

一片葉子在枝頭上踟躕,不能決定要繼續掙扎還是做個英雄,明明早已精疲力盡,卻還是沒勇氣搖頭鬆手,拒絕一片夏天葉子應該欣欣向榮的宿命。

        I dreamed a dream in time gone by.
        When hope was high and life worth living.
        I dreamed that love would never die
        And that god would be forgiving

緩慢的黑管走近,哀傷且溫柔。
我曾有夢,當希望高遠而生命值得一活。
葉子終究哪兒也沒去,只是在翹翹板的兩頭,無奈地做了一整季的簡諧運動。





校門像利樂包截角並不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反正找不到門進校也不過就那麼上花轎頭一回,難以相信的是,伏汛這東西年年從地理課本裡跑出來淹大家一個汪洋八月,也許總統府裡的高官真能海納百川吧!只是午後雷陣雨從來就不管人間清濁,硬生生造就一群城市鄉巴佬,挽裙提鞋,赤足涉過介壽公園的阡陌縱橫。

在古老的日式長窗前梳開濕髮,當然知道窗外不會有行人佇足微笑仰望,但就是忍不住的想浪他一浪。

也許,倒是可以期待那些個尾生的。
有人喃喃說了,「要是出校門看見他在那裡等,就答應他了……」,從沒確定大水的那些課後,是不是真有尾生們站在水中翹首盼望,而奔向他的女孩,是不是輕輕點了頭,應該有,要不怎麼老淹水呢……尾生沒有水當佈景,不過就是凡人罷。

        六月茉莉真正香,郎君生做真古錐……
 
此起彼落的歌聲,在考試的萃取下,幽幽的吐露各自的芬芳,高二的昨日。
速度轉成行板,屏息,讓長笛繚繞出On my own。

幾乎要落淚了。倒數的數字可以隨他排列組合,前途還在遠方,成績不過一張紙,這一刻,靜默的十八和擾攘的十七,都溫柔了。溫柔地等待一個人,用大大的手攀條折下綠葉後的芳菲,說,啊,淡水的溫度正好,帶妳去暖一個海洋。

海水很藍很藍,和森林裡那方天空一個樣,屋脊切割出純淨無瑕的稜線,圍成一塊亮閃閃的琉璃,眼眸從來潛不到它最深沉的高度。





樓下理組的窗台上,晾著很多就像赫胥黎說的「親愛的小瓶子們」,閱讀那本書,是為了它了不起的標題,但我沒先弄懂,原來小瓶子和德弗乍克並不熟識。對於理組的同學來說,小瓶子也許真是她們有一天會跨進的新世界,雖然那裡頭活著的果蠅在死去的果蠅上跳著迴旋曲,而奇怪的酒精還是什麼福馬林味道,泡得整條長廊像座太平間,標準高三張掛的恐嚇標語「閒人勿進」,仔細一看倒換成了「生人勿近」,張牙舞爪的把人們驅逐出境。

哼,有啥好顧忌的,反正大家還不都死了一半麼?沒死的那一半還在樂器室裡死命喘息,掙扎著問,到底,新世界的空氣飄洋過海了嗎?

乾涸的魚祈求相忘於江湖,果蠅嗡嗡地在玻璃瓶裡乞討點甜蜜,那麼垂死的高三希冀那彷彿伸手可及卻又易碎的未來,沒人可以剝奪這樣的權利。

模擬考的榜單老是一張故做天真的 Kitty 粉紅,一進校門就衝著人賣笑,賞它一眼不屑,暗暗咒罵那來者不拒的樣子。人同此心,那賣笑的紙不到三天就自動消失在一旁的回收箱裡。

於是,見不到棺材是沒有眼淚的人們,在地下室裡再次選擇暫時性失憶,銅管悲鳴,木管嗚咽,打擊抖顫,唯有音樂,才能讓人在痛苦中飛翔,我們對苦中作樂下了新的音讀。

公車在氣窗邊呼嘯而過,掩映了冬日的暮色,折疊出每張臉上厚厚的疲憊。放棄優秀這冠冕行不行呢?外頭的鐘聲再悠揚,也比不上此時此刻,在耳試管裡沉澱出的新世界結晶。





晚上九點半,我與我的金色大抱枕一同進入夢鄉。夢裡,白鷺鷥振翅,無聲滑過稻浪,風聲穿林打葉而來,偷渡了山裡柿餅的甜膩清香,紫藤花開,落英繽紛……,驚醒在Saxphone的念故鄉主題裡,對了,那首席的女孩叫英子,好美的名字,綻放在城南舊事裡的詩意。

傻傻的高一,城南舊事是四字頭共同的日記,一如排字。林口的風狂妄的就像年少的我們,但十五年來,那個十月第一次讓「國家」這意念在心裡住過,小島上的人民能說什麼國家?我對政治冷感,我只是發現,要愛素不相識的人們一點都不難。
十四排三號,她老是翻錯顏色,還有坐在中間那個代表唱國歌的女孩,我們的臉都是排字板,只有她保住一張青春容顏。

班級在排字板的齊頭式平等下,失去了分隔的界限,酸梅、餅乾、口香糖,在完美無瑕的拼圖背景之後私相授受,靦腆青澀在摩肩擦踵的緊密裡慢慢紅熟,千奇百怪的口號班歌,趁著教官焦頭爛額,想像恣意遨遊。

往後,再沒這樣集體意識的瘋狂了。我必須承認,人群對自由是一種束縛,高中三年還摸不清西門町的麥當勞座落何方,不是因為沒有方向感,是一種對擁擠難以言喻的厭惡。更讓我害怕的是,處在眾多熟悉的面容內,心裡依然失控的寂寞。

可是我終究無法否認,不曾經歷過相濡以沫歲月的生命,沒有資格為獨來獨往的自由背書。




 
      「我將我的城堡關上,吊橋收起來,不聽他在城外罵街,
          我放上一捲錄音帶,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充滿了房間。
          我,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裡,慢慢的坐下來,好似一個君主。」


倒數最後一個月,只能在音碟旁看著三毛的句子,像是卸甲的將軍摸著玩具士兵模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被整個時代拋棄,無奈。

我也無奈,拋棄我的是不會重來的整個綠色年代。

銅管高歌,這裡是我了,低音號的沉鬱頓挫。旋律逐漸壯麗了起來,第四樂章的浩浩雲山,「五十個forte!」,所有的音響極力翱翔,扶搖直上穹蒼,聽覺極限處,我看見了天堂。

我在焚膏繼晷,我在埋首苦讀,可是三毛說的一點也沒錯,城堡關上,吊橋收起,那一瞬間,是無可替代的幸福。





打開門,跨進城外的新世界,仔細傾聽,遠方的鐘聲其實也很悠揚,只是天寬地廣,樂音的震度如此微弱,我竟無法再次感知空氣裡的波動,也許,更是因為不能忍受一旦遺忘所帶來的感傷。後來,我在早晨十點的書店裡,發覺自己低估了感官記憶的容量。

店門初開,空蕩的書香裡有著但聞人語響的幽靜,一聲撥絃劃出漣漪,閉目肅立,我不自覺的等待起那虔誠的嘆息。那等待是太習慣的了,太多個無眠的夜,只是想讓那聲低音大提琴的撥絃變成一種本能反應,即使不用手指,我的腦波也能反應給嘴唇,讓它從低音號裡,撥出同樣的悸動。

當Saxphone的主題再度流淌過耳邊,所有的相遇與別離,幸福與失落,所有以為早已定格的時刻無預警的從記憶的閘門奔流而出,我跌坐在回憶的湖底,靜靜的微笑、哭泣。

進入一家書店,不為閱讀,卻是惦著它的音樂,會不會對書太褻瀆了些?祈求一室的文字原諒我難以忘情罷,不瘋魔,怎成活?

突然間,我明白為何普魯斯特可以洋洋灑灑的寫了幾大本流水帳,和阿拉丁的神燈精靈一樣,往事總是在人的記憶角落等待封印解除的契機,當那塊瑪德蕾蛋糕扭開了他的感官記憶,所有相關的事物如同扣連的車廂一般,自遠而近,轟然駛進心靈的車站。

我的封印名叫新世界,被它鎮住的,是一千個響遏行雲的日出日落。


 


地下室的繁華是風流雲散了,幸好,春風總是會再吹綠一樹新芽,總有年輕的葉子在門口停步,停步毅然再奏起一曲風雲際會。

金色大抱枕開始悠揚出新人的韻味,去年天氣舊時音,物不換,星卻終是移了,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迴旋的音管中,壓縮的竟是這一路曲折不盡的人生。

只可惜,十八歲的我,懂不起。


Coda


五十六分四十三秒,剩下機器的空轉聲。

原來回憶三年也不過是一小時的諦聽,很心痛卻也釋然的領悟。

不能再佇足了,我必須分分秒秒往前走,時間的步伐是如此匆匆,急促的讓人留不住一瓣芳華正盛。但一次開花結果的歷程結束了,又會再開始下一次,還會再有和風暖日吧,還會遇見並肩同行的人們,即使擦身而過,還是新的邂逅。

明天,睡前聽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合唱吧,芳草鮮美的路正長,歌聲還在蕩漾,我把綠羅裙的風華錄在夢裡的新世界,這樣,求它可以頂住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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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dolcevi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